地下图书馆的寂静像浸了水的棉絮，沉甸甸压在皮肤上。声控灯在十分钟前熄灭，谢砚用钢笔轻敲墙壁的声音刚落，昏黄的光颤巍巍爬起来，照亮书架间窄窄的通道。苏郁跟在他身后半步，鼻尖萦绕着旧书的霉味和灰尘的干燥气息，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的美工刀——自刚才“手滑”撞掉书引来了管理员的铁链声后，他总觉得暗处有视线黏在背上。

“禁书区应该在最里面。”谢砚的声音压得很低，几乎是气音。他抬手按了按眼镜，镜片反射着微弱的光，“刚才便签上写‘铁架后藏着071’，密码锁……”

话音未落，苏郁突然停住脚步。他蹲下身，指尖拨开脚边一堆蜷成团的废纸——那是被人揉皱又随意丢弃的，边缘泛着焦黄色，像是被水浸过又晒干。其中一张纸没完全揉紧，露出一角清秀的字迹，不是游戏里常见的规则警示，倒像句随笔：“明天天气晴。”

“这是什么？”他把纸捡起来，小心翼翼展开。纸页很薄，带着脆生生的触感，除了那行字，再无其他，连个日期都没有。

谢砚凑过来，手电筒的光打在纸上。他盯着“明天天气晴”五个字看了几秒，眉峰微蹙：“之前没见过这种纸条。图书馆的规则纸条都是红笔写警告，这个是黑笔，字迹……”他顿了顿，指尖轻轻点在纸页边缘，“和旧教学楼白裙女生贴在窗户上的便签，有点像。”

苏郁心里一动。白裙女生——陈雪，那个在旧楼窗外模仿他同桌声音骗他回头的人。她的便签他见过一张，是谢砚从走廊墙角揭下来的，上面写着“不可信砚”，字迹纤细，和这张纸上的“明天天气晴”确有几分相似。

“巧合？”他捏着纸的边角，指腹有些发颤。

“在这地方，没什么巧合。”谢砚直起身，朝通道尽头抬了抬下巴，“去看看。”

禁书区在图书馆最深处，隔着三排顶天立地的书架。走近了才看见，入口处立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，栅栏门是老式的密码锁，四位数的按键上蒙着层薄灰，只有“0”“6”“1”“8”四个键的灰浅些，像是常被按动。

林薇和那个叫赵野的玩家不知躲去了哪里，刚才管理员的铁链声过后就没了动静。苏郁盯着密码锁，突然想起什么，从口袋里摸出那张“明天天气晴”的纸条：“‘明天’……会不会是指某个具体的日子？”

谢砚没说话，只是抬手按了按眼镜。苏郁看见他喉结轻轻滚了一下，像是在回忆什么。几秒后，他伸手按住密码锁的“0”键，声音比刚才更沉：“试试0618。”

苏郁愣住：“为什么是这四个数？”

“猜的。”谢砚没多解释，指尖依次按下去——0，6，1，8。按键发出轻微的“咔嗒”声，在寂静里格外清晰。最后一个数字按完，铁栅栏门“嗡”地颤了颤，锁芯转动的声音传来，竟真的开了。

苏郁瞳孔微缩。不是巧合。谢砚知道这组数字，或者说，他至少能确定这组数字大概率正确。他想问什么，谢砚却已经推开铁栅栏门，侧身让他进去：“快找071，灯快灭了。”

禁书区比外面更暗，空气里多了股淡淡的油墨香，混杂着木头的味道。这里的书架是老式的铁木结构，铁架上刷的黑漆掉了大半，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头纹理。书架上的书都用布套包着，大多是深色，唯独最里面那排铁架，有个位置空着，旁边斜斜靠着本没套布套的书——蓝布封面，边角磨得发白，书脊上用金线绣着编号：071。

就是它。

苏郁走过去，刚要伸手拿，谢砚突然按住他的手腕。手电筒的光打在书旁边的铁架上，那里贴着张黄色便签，字迹是熟悉的红笔，歪歪扭扭写着：“碰071者，魂留书里。”

是规则警示。

苏郁的指尖顿在离书脊半寸的地方。他能感觉到谢砚按在他手腕上的力道不算重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。“规则……”

“规则未必是真的。”谢砚打断他，目光扫过那张便签，“你看便签的边角，是新撕的，胶水印还没干。之前的便签都是旧的，这张是刚贴上去的。”

他说得没错。那张红笔便签的边缘还带着毛边，贴在铁架上的位置也歪歪扭扭，和其他规规矩矩的警示便签截然不同。像是有人故意在这里设了个假规则，怕人碰这本书。

“谁会这么做？”苏郁低声问。

谢砚没答，只是松开了他的手腕，退开半步，用手电筒照着那本书：“拿吧。我盯着周围。”

苏郁深吸一口气，指尖终于碰到了蓝布封面。布料很软，带着经年累月的温润感，不像其他书那样冰凉。他轻轻把书抽出来，入手比想象中轻。书不厚，大概只有两百页，封面上除了编号，再无其他标识。

就在他翻开封面的瞬间，声控灯“啪”地灭了。

黑暗骤然而至，带着猝不及防的压迫感。苏郁下意识攥紧书脊，听见身边谢砚迅速靠近的声音，还有手电筒重新亮起的光晕——光落在书页上，照亮了扉页。

扉页是空白的，只在右下角有个小小的刻痕，不是字，倒像个简化的砚台形状，浅浅陷在纸里，几乎要和纸张的纹理混在一起。苏郁的指尖刚碰到那个刻痕，书页突然“哗啦”一声自己翻起来，像是被风扫过，最后停在中间某页。

有东西从书页里掉了出来，轻轻落在地上。

谢砚立刻把电筒光打下去。

那是张照片，大概三寸见方，边缘有些磨损， corners微微卷起。照片有些泛黄，显然放了很久，但图像依然清晰——背景是间明亮的图书馆，靠窗的位置摆着张长桌，两个少年坐在桌前。左边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，侧脸线条干净，正低头看书，手指捏着书页，指节分明；右边的少年背对着窗户，阳光落在他发梢上，泛着浅金色，他没看书，手里拿着支铅笔，似乎在画什么，嘴角微微扬着，眼神亮得像落了光。

苏郁的呼吸猛地顿住。

他认识这两个少年。

或者说，他认识他们的脸。

左边那个低头看书的，眉眼、鼻梁，甚至握书的姿势，都和身边的谢砚一模一样。只是比现在年轻些，下颌线更柔和，没戴眼镜，眼神里少了几分冷静的疏离，多了点少年人的清隽。

而右边那个笑着画画的……

苏郁的指尖开始发抖，他蹲下身，小心翼翼捡起照片。指腹擦过照片边缘的磨损处，粗糙的触感刺得皮肤发麻。照片上那个少年的侧脸，和他镜子里看到的自己，几乎没有差别。连他嘴角那颗不明显的小痣，都在同一个位置。

“这是……”他张了张嘴，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，连自己都快认不出。

谢砚也蹲了下来。他没碰照片，只是盯着照片上的两个少年，眼神复杂。过了好一会儿，他缓缓抬起手，伸进自己校服的内侧口袋，摸出个东西——那是半张照片，同样泛黄，边缘参差不齐，像是被人硬生生撕成了两半。

他把半张照片递到苏郁面前。

苏郁低头一看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。

谢砚手里的半张，正好是他手里这张的左半部分。撕痕严丝合缝，拼在一起时，两个少年并肩而坐的画面完整了，连阳光落在书页上的光斑，都连贯得没有一丝破绽。

照片背面有字。

刚才捡起来时太震惊，苏郁没注意。此刻他把照片翻过来，手电筒的光轻轻打上去，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——不是红笔的警告，也不是黑笔的随笔，是用钢笔写的，力道很足，笔尖划过纸页的痕迹清晰可见：

“2019.6.18，砚&郁。”

砚。郁。

谢砚的“砚”，苏郁的“郁”。

苏郁攥着照片的手指猛地收紧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照片边缘被他捏出深深的折痕，他却浑然不觉。2019年6月18日——这个日期像根细针，突然扎进他脑子里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日期，不是在游戏里，而是……很久很久以前，在某个被遗忘的记忆碎片里。

“我们以前……”谢砚的声音也有些发哑，他看着照片上的日期，又看向苏郁，眼神里有震惊，有困惑，还有些他看不懂的、沉甸甸的东西，“我们以前认识？”

苏郁没说话。他盯着照片上那个笑着画画的自己，心脏跳得又快又重，撞得胸腔发疼。他想起旧教学楼白裙女生递给他的那张纸条，上面写着“2019.6.18，图书馆见”；想起谢砚笔记本里夹着的半张照片，当时他问起，谢砚只说“没什么”；想起两人手腕上那半块砚台形的印记，凑在一起时总会发烫……

这些碎片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，此刻被这张照片串了起来，隐隐指向一个他不敢细想的答案。

“你早就知道？”他突然抬头看谢砚，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，“你知道这张照片，知道这个日期，甚至知道密码是0618……你是不是早就记起来了？”

谢砚的睫毛颤了颤。他避开苏郁的视线，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背面的字迹，像是在确认什么。“我记起一些碎片。”他低声说，“不是完整的记忆，只是……一些画面。比如图书馆，比如日期，还有……”他顿了顿，抬眼看向苏郁，眼神很深，“还有一个总爱刻橡皮的人。”

苏郁的呼吸一滞。

刻橡皮——他口袋里现在就有块橡皮，是从现实里带来的，上面刻着他的名字，刻痕歪歪扭扭。那是他小时候的习惯，总爱拿美工刀在橡皮上刻东西，后来长大了，这个习惯也没改。

谢砚看着他的反应，喉结滚了滚，没再往下说。

禁书区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。声控灯不知何时又灭了，只有手电筒的光圈定在两人之间的照片上，把影子拉得很长，贴在斑驳的铁架上，像两个沉默的问号。

苏郁突然把照片往谢砚手里塞。

谢砚没防备，下意识接住。照片落在他掌心，带着苏郁指尖残留的温度，很烫。“你干什么？”他愣住。

“你拿着。”苏郁别开脸，声音有点硬，像是在赌气，又像是在掩饰什么。他捏着自己的衣角，指尖反复摩挲着布料，“我……我怕我弄丢。”

他没说“我怕”，也没说“你拿着更安全”，只说“怕我弄丢”。这话说得别扭，却透着股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依赖——他怕这张照片像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一样消失，怕这唯一能证明“过去”的东西断了线索，所以他要把它交给谢砚，交给这个似乎比他记得更多的人。

谢砚低头看着掌心的照片。照片边缘被苏郁攥出了几道明显的折痕，像是怕碎了似的用力。他指尖轻轻蹭过那些折痕，动作放得很柔，像是在抚平什么。过了几秒，他抬头看向苏郁，眼神比刚才软了些：“你怕？”

“我不怕。”苏郁立刻反驳，却没敢看他，“我就是……”

“我拿着。”谢砚打断他，把照片小心翼翼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——那本记满了规则的笔记本，他翻开中间一页，特意找了张空白纸垫在照片下面，怕油墨蹭上去。“我不会丢。”他说这话时，语气很轻，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，“等出去了，我们慢慢想。”

苏郁没说话，只是点了点头。心里那阵尖锐的刺痛不知何时淡了些，取而代之的是种奇怪的情绪，像揣了颗被温水泡着的糖，又软又胀。他看着谢砚把笔记本合上，揣回口袋，突然想起什么，转身看向那本编号071的书。

书还摊在地上，刚才掉出照片后，它就一直保持着翻开的姿势。苏郁走过去，把书捡起来。蓝布封面在手里沉甸甸的，他翻到刚才掉出照片的那页，发现那页是空白的，只有照片压过的浅痕，像是特意为了藏照片而留的。

书里再没有其他东西。既没有规则，也没有线索，甚至连字迹都没有，只有厚厚的纸页，泛着旧纸张特有的黄。

“这书……”他刚想说“没什么特别的”，指尖突然摸到书脊内侧有个小小的凸起。他愣了下，把书脊凑到手电筒光下——那里有个极浅的刻痕，和扉页上那个简化的砚台形状一模一样。

就在这时，图书馆深处突然传来一阵“哗啦——哗啦——”的声音，像是有人在快速翻书，又像是……铁链拖过地面的声音。

声控灯“啪”地灭了。

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。

“管理员来了。”谢砚的声音立刻响起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，“快走！”

他一把抓住苏郁的手腕，力道比刚才按密码锁时重了些。苏郁下意识攥紧手里的071，另一只手摸到口袋里的美工刀。谢砚拉着他往禁书区外跑，铁栅栏门在身后“哐当”一声晃了晃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到了。

铁链声越来越近，带着冰冷的金属摩擦音，从通道那头涌过来，堵死了退路。

“这边！”谢砚突然转了个方向，拉着苏郁冲向图书馆另一侧——那里有扇小小的天窗，刚才进来时没注意，此刻透过天窗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，像是要下雨。

他抬手按在天窗的插销上，用力一掰。插销锈得厉害，发出刺耳的“嘎吱”声。苏郁回头看了眼通道入口，黑暗里隐约有个高大的黑影在晃动，手里拖着的铁链在地上拖出火星，映得黑影的轮廓忽明忽暗。

“快！”苏郁推了谢砚一把。

谢砚咬了咬牙，用袖子裹着插销，猛地用力——插销终于“啪”地弹开。他推开天窗，一股冷风灌了进来，带着潮湿的泥土味。

“先上去！”他翻身爬上窗台，伸手要拉苏郁。

苏郁刚要伸手，眼角余光突然瞥见禁书区的铁栅栏门后，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。

是陈雪。

那个穿白裙的女生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，长发遮着脸，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巴。她没动，也没说话，只是站在阴影里，朝着苏郁的方向，轻轻弯了弯手指，像是在示意什么。

苏郁愣了下。

就在这一秒的停顿里，管理员的铁链声已经到了身后三米处。冰冷的风裹着铁锈味扑过来，苏郁甚至能感觉到那股迫近的寒意。

“苏郁！”谢砚在天窗上低喝。

苏郁猛地回神，不再看那个白裙影子，伸手抓住谢砚的手。谢砚用力一拉，把他拽上窗台。两人刚要爬上天窗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生的尖叫：“等等我！”

是林薇。

她不知从哪个书架后跑出来，脸色惨白，头发凌乱，赵野没跟在她身边。她看见苏郁和谢砚在天窗边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，疯了似的朝这边跑：“管理员把赵野抓走了！带上我！求你们了！”

铁链声更近了。黑影已经冲出通道，离他们只有不到五米。

苏郁看向谢砚。谢砚皱着眉，眼神里有犹豫，但只停顿了半秒，他就朝林薇伸出另一只手：“快！”

林薇连滚带爬冲过来，抓住谢砚的手。谢砚用力一拽，把她拉上窗台。三人挤在狭小的窗台上，管理员的铁链已经扫到了书架，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巨响。

“走！”

谢砚率先爬出天窗，落在外面的平台上。他伸手接住苏郁，苏郁落地后立刻转身，帮着谢砚把林薇拉了出来。三人刚站稳，天窗就被从里面狠狠撞了一下，玻璃碎片哗啦啦掉下来，溅在脚边。

外面是图书馆的天台。风比地下大得多，卷着碎雨丝打在脸上，冰凉刺骨。苏郁回头看了眼天窗，里面漆黑一片，铁链声隔着玻璃传来，闷闷的，却依旧让人头皮发麻。

他松了口气，下意识摸了摸口袋——谢砚的笔记本在里面，照片应该好好的。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071，蓝布封面被刚才的跑动蹭脏了，他用袖子轻轻擦了擦。

“那是什么？”林薇突然指着他手里的书，声音还在发颤，带着哭腔。

“编号071。”苏郁没瞒她，“任务要找的书。”

林薇的眼神闪了闪，没再问。她缩着肩膀蹲下来，看着自己的手——那双手刚才抓谢砚时太用力，指节通红。

谢砚走到天台边缘，往下看了看。下面是图书馆的后院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。他回头对苏郁说：“等管理员退了，我们从后院下去。”

苏郁点了点头，走到他身边。风把谢砚的校服外套吹得鼓起来，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衬衫。他突然想起刚才在禁书区，谢砚把照片夹进笔记本时，指尖蹭过折痕的动作，心里那阵又软又胀的情绪又涌了上来。

“照片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开口，“你说我们以前认识，2019年……我们是同学？”

谢砚看着远处的旧教学楼，沉默了几秒。“可能吧。”他说，“但不止是同学。”

苏郁没再问。风卷着雨丝落在他手背上，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些。他低头看着手里的071，书脊上的砚台刻痕在雨雾里若隐若现。

不管2019年他们是什么关系，不管这张照片藏着多少秘密，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。

他抬起头，看向谢砚。谢砚也正好回头，两人的视线在风里撞了个正着。谢砚的眼神很亮，隔着雨丝和距离，依旧清晰。他没说话，只是轻轻朝苏郁点了点头，像是在说“别怕”。

苏郁突然觉得，口袋里那半块刻着名字的橡皮，好像也没那么凉了。